眼睛
卫青带着百万只羊回到中原。在刘彻眼里，他的将军像是乘着云从沙漠里归来，盔甲上糊着泥和暗色的血迹，脸上有风沙扫过的证据。然而那张年轻的脸庞神采奕奕，那双眼睛很亮，和刘彻当年在平阳府上见到的一样。彼时低贱的骑奴，如今天子阶下的将才，什么都在变，又什么都没变。
刘彻一生只见过一双那样的眼睛，没有人的眼睛像仲卿。霍去病不像，他那三个儿子不像，卫子夫也不像……
卫青的眼睛像马，铺着一层水色，目光恭顺地垂着。刘彻问，他答，刘彻怒，他谢罪，刘彻沉默，他也沉默。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直视过天子，没有显露出怨怼的神色。温和恭敬，一直到死。
刘彻偶尔也想，战场上的卫青，难道也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人吗？
他听过很多人绘声绘色的描述，博望侯说那双眼睛在战场上比北地的雪还冷，霍去病说舅舅的眼睛比匈奴的血还热，受降的异族说将军的眼睛像狼。于是刘彻叫卫青骖乘，细细去看他的眼睛，那眼睛不冷也不热，不像狼，仍然像马。刘彻就遮着嘴低低地笑，卫青就在一旁垂下眼，微微弯一弯嘴角。
很久以后，久到鲜有人提起卫青，刘彻早已习惯没有他的日子，连“仲卿”两个字都变得陌生。他在一个昏沉醒来的午后，想起羊群中年轻将军的眼睛，映着天上的白云、地下的白羊，映着随风猎猎的大旗，映着大汉万里好山河和那年相遇时的春色。
时间太久了，他的记忆流逝得飞快，如今已记不得那张脸了，只记得那双温和的眼睛，那点微微翘起的嘴角。
仲卿的眼睛，如今看来，不像马了。刘彻想，遮着嘴低低地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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