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缄吻

陈疾

我十七岁那年春天,爹又随军出征了。除了担忧,我还有些隐秘的欣喜。平日里,娘对我们十分放纵,可爹似乎希望我们三兄弟成为文武双全的不世之材,不但要读经史子集,还要读兵书,日日早起练武,去兵营里跟着那些老兵学杀敌的本领。我对兵法武功实在没有兴趣,学起来十分痛苦。如今我爹出征,无人管束,我便一日兵营都不去了。

爹算是长平侯的贴心手下,几次跟随出征。后来封了平陵侯建了府,就和长平侯府相依而建。我们家当然比不上长平侯的气派。比邻而居,除了方便我爹随时去找长平侯,也方便了长平侯的外甥随时翻墙来找我。

霍去病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,很少从我家的正门出入,屡屡翻墙而过。刚开始还会惊吓到众人,可时间久了,大家都习以为常了。长平侯为这事说过他几句,只不过看起来没什么效果。

 

那是长安最热的一天,我听见屋子外有人向霍去病问好的声音,便扔了竹简,走到门边。他双手握拳,脸紧紧绷着,快步走进我的房间。

 

“你怎么了?”

他不说话,指了指门口。

我虽然嫌热,也只好照着他的意思,把门关上。因为他看起来严肃异常。

门一关,他抽着气甩着手,在屋里蹦蹦跳跳了半天。

“我给你叫大夫来吧?是不是翻墙的时候磕坏了脑袋?”

“烫!”

我望了望屋外刺眼的日光,哈哈大笑起来。

墙头的砖瓦晒了一上午,当然烫手得很。

霍去病露出羞恼的神色来,我连忙正色:“打点井水给你来冰一冰吧。”他似乎真的被烫疼了,泪眼汪汪地看着我。我忍着笑冲外面喊:“打些井水来。”

井水很快被拎进来了,霍去病又端出一副深沉样子来,只说:“我要净一净手,方才弄脏了。”

我又叫他们都出去,霍去病把两只手都扎进水桶,才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
我蹲在他旁边,也把手泡进去。井水冰凉,能泡走点热意。

霍去病把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面,我抽出来又按在他的手上面,如此反复,玩了好一会,直到玩得半桶水泼在我俩的衣服上才停手。

“子卿,我刚知道个好地方,去不去?”

“远吗?”我最讨厌骑马了。

“不远,就在城外的山里。”他用手上的水拍了拍脸又说,“你不想骑马,我们骑一匹也行。”

“算了吧,天这么热,我受不了,马也受不了。”

他“啧”了一声站起来,拉着我出门去了。

 

霍去病说的好地方是山上的一处溪水,藏在密林之中,不知从何处来,也不知往何处去。我俩拴好马,脱去鞋袜,把脚伸进凉浸浸的溪水中。长平侯同天子亲近,霍去病又十分得天子的喜爱,因此常常出入宫禁。别人都以为小霍公子天生贵幸,家中长辈们和天子又十分宠溺,因此少言寡语,不屑同旁人说话。其实他和亲近的人在一起时十分聒噪,话又多又密。我总怀疑他是把不跟外人说的话都攒下来,一遇到亲朋好友就一股脑倒出来。

他爱刀兵武器,爱宝马蹴鞠,爱一切体力活动。我却是能不动就不动,能多看书就少走路。他是明着狂,我是暗地里使坏,性格南辕北辙,按理说不应该成为好朋友,就是我爹娘和卫家人也觉得奇怪。可是就像天上的星星,该相遇的总会相遇,不相遇的,亿万年也永远不会相遇。

他这会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跟我说宫中的八卦,我时常忧心,知道这样多皇帝的秘密,会不会有一天一不留神讲出去,落得个九族全灭的下场。

霍去病不管这样多,叭叭叭地讲,讲天子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艳史,讲各宫妃嫔鸡毛蒜皮的事,内容之详尽,前因后果之繁琐,令人咋舌。

我说你怎么不去内廷当史官啊,你这样打听消息的能力,一骑绝尘啦 !

他哼哼一笑说我是谁?我厉害着呢。

不知道他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。

等我被塞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禁宫秘闻,他才停下来,稍作休息。

今天阳光格外好,穿过茂盛的树冠,洒下斑斑点点,我们身上也铺满了。

霍去病枕着胳膊躺在树荫里,突然说:“我今天在姨夫那儿看到一样东西。”

他私下里,是管天子叫姨夫的。

“什么好东西?”

他突然扭捏了起来,张了张嘴,半晌都没说出话来。

这倒是稀奇,我打趣他:“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啊。”

“子卿,你过来点,我们小点声。”

“刚刚说天子的秘事,整个山上的鸟都知道了,怎么这会要小点声?”

我是这样的说着,还是乖乖趴到他身边,和他肩膀挨着肩膀,俯视着他。

“再过来点。”

“这种地方就不用说悄悄话了吧。”

然而我还是靠过去了,由着他揪着我的耳朵,潮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,他快速说起来。

“我在姨夫的书房里找到一本书,是画的男子同男子……”

我撇撇嘴,天子好男色又不是什么稀奇事。

他见我蛮不在乎,似乎有些急了,有小声问:“你不好奇吗?”

“好奇什么?”

“怎么……”

我想了想,认真回答他:“你要是好奇呢,可以下次直接去问天子,他乐意教你兵法,应该也愿意传授你一二。”

他似乎真的生气了,伸手抓住我的肩膀,我以为他大概是要把我推进水里,或者按回地上。

但他在我嘴上啃了一口。

我摸了摸嘴上的牙印,“你干嘛?”

他把头撇向一边,“姨夫就是这样对他喜欢的男子或者女子的。”

我赞叹:“这样的事你都看见了,确实是内廷第一史官。”

顺嘴调侃完他,我才反应过来,讷讷地问他:“你什么意思啊。”

他也不说话,撑着草地坐起来,看着我。

我也看着他。

长大以后我才知道,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学的,天下的书读尽,也没有教人做这个的书。天子的书房里能学到兵法,或者人同人欢好的法子,可是学不到如何用嘴唇去依偎另一个人的嘴唇。

元朔五年的春天,长安热得要起火,我和霍去病在树下溪边,无师自通,学会了如何用嘴唇去依偎另一个人的嘴唇。

 

苏武是被热醒的,胸口滚烫,嘴里土腥味混着血腥味,他呛住了,大声咳嗽起来,有液体从他的口鼻和腹部涌出来。周围人声嘈杂,有人说汉语,有人说匈奴话,有人叫他的名字。

此时是天汉元年,大汉冠军侯、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去世已经十七年,汉使苏武四十一岁,远赴匈奴,自尽不成。

 

我十八岁秋天的时候,大将军领兵还朝,人人都挤到街上去一睹大军风采。天子在宫中设宴犒赏战士们,我这样的清闲小官自然没有资格参加,索性脱了官服混在百姓之中,等待军队经过。

大将军策马走在最前头,仍是不骄不躁的神色,脸上挂着淡淡的笑,向道旁微微颔首。爹吃了败仗的消息一早被传回来了,因此我也不期望能在大将军身后看到爹的身影。紧跟在大将军身后的就是霍去病了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带着一股从大漠回来的肃杀之气,嘴角紧紧抿着,与我送他出征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。他没往人群里看一眼,也不像大将军那样神态松弛柔和,像是魂魄还没从战场上回来。

 

他出征前一晚,我睡不着,春夜还料峭,天上的月和星星都有些冷冰冰的。我想霍去病了,即使白天见过,可我现在还是想得抓心挠肝。于是我就站在了靠长平侯府的那堵墙下。真不知道霍去病平时是如何翻进翻出的,我抱着胳臂为难了好一会,还是路过的下人给我端来了梯子。

墙的那边是长平侯府的花园,我去的次数不多,因此路记不太清,只得在园子里慢慢转。

我没想到这个时间,还有人在花园里。

大将军看到我,似乎有点吃惊,他们行伍之人夜中的视力极佳,在一片黑暗中也认出我来了。

“是你啊。”

我“啊”了一声,慌慌忙忙向他行礼。

“吓了你一跳吧。”

我连忙摆手。

大将军笑了笑,给我指了一条路,“来找去病?往那边一直走。”

我又行了礼,向那边走去,走着走着回头去看大将军,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

霍去病来给我开门的时候,穿着一身铠甲。

我笑话他:“嫖姚校尉防人防得紧啊。”

他没有回嘴,只是问:“这是舅舅找人给我做的战甲,好看吗?”

我绕着他转了一圈,战甲在烛光下生出点模糊的光晕来,衬得他更加英俊。

“好看,十分合身,战场上肯定能保护你。”

他在屋里踱了一圈,转过身来紧紧抱住我,凉凉的肩甲抵着我的下巴。

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。我们也不过十八岁,刀剑是挂在身上的装饰物,从来没有沾过人血。

我拍拍他的后背:“我爹跟着大将军屡次出征,封将封侯。人人都说你天资非凡,一定能一战得胜。”

他吸了吸鼻子说:“好吧。你今晚陪我睡。”

我帮他把铠甲脱下来挂好,这铠甲穿在身上看不出来,拿在手里倒是十分沉重。

月光透过窗纸,在地上印了银白的影子,我和他在被子里抱着对方,额头贴着额头,头发纠缠在一起,说了许多话。

门被轻轻敲了两下,传来大将军的声音:“去病,明天就出征了,你们早点睡吧。”

霍去病冲门外说:“知道了舅舅,你怎么还不睡。”

大将军轻轻一笑:“好,舅舅这就去了,你和子卿不许说话了。”

他应了一声,用被子裹住我们俩,头靠在我的颈边,睡着了。

 

我爹被治了个死罪,用一大笔钱免去死罪,最后被废为了庶民。霍去病一战成名,天子赞他勇冠三军,封他为冠军侯。

从那时起,他就变得很忙,上朝议事、操练兵马、人情往来等等等等。做长安一等一富贵闲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,我依旧是个闲人,只是没那么富贵。平陵侯成了平民,侯府当然也住不得。我们全家搬走的那天,大将军来找我爹,眉头拧着,说会想办法把我爹捞回来。又跟我们三兄弟说,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他。

没过几个月,我爹就被捞回去当了代郡太守,我们兄弟仍留在京中做官。

 

我这个官职不是与人打交道的,而是是负责照管宫中的马匹和鹰犬的。我不愿意骑马,但和马儿打起交道来到还得心应手。这还多亏霍去病从小就在我耳朵边念叨他舅舅的养马经,后来大将军知道我当了这等官职,还在席间给我讲述养马的一二事宜。

 

野兽们的秋膘都养肥了,天子便要来上林苑游猎,我才真正忙起来,把每一匹马都打理得精精神神,真正是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生怕惹得天子一怒,先把我给砍了。

天子来的那一日,我早早跪伏在地上,盯着面前的一株草。

“仲卿看,朕的这些御马如何?”

天子慢悠悠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。

“就是与战马比,也显得十分神气。”

这是大将军的声音。

天子笑起来,随意开口赏些东西,我又跪在地上谢恩。

“陛下,这是苏武,同我很要好的。”

这是霍去病的声音了。

天子停顿了好一会,我听见大将军悄声提醒他苏武是何人。

天子“哦”了一声,没什么反应。

“姨夫,我和他许久未见了,让他同去吧。”

“既然去病开口了,那你跟着吧。”

我低着头跟在霍去病身后,等天子和大将军挑选称心的马匹。霍去病背着手,我垂着脑袋,看见他的食指在我眼前勾了勾。

天子近旁,小动作还这么多,我没理他。

他好像不耐烦了,往后摸索了几下,一把捞住我的手,把我拽到他旁边去。

“你干嘛!”我用气声问。

“想、你、了。”他做了个口型。

天子就在这时候回头了,他没什么表情地打量我一眼,目光又一路向下看着我们拉起来的手。

我被吓得冷汗都出来了,几乎要跪下去。

天子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,又转过头去。而大将军始终盯着一匹资质极佳的马,根本没注意到我们。

等大将军随着天子策马往前奔去了,霍去病带我走了另一条路,将就着我的骑术,他也勒着缰绳,慢悠悠地走。

“吓死我了!”我长出一口气。

他冲我晃了晃刚刚拉着我的那只手,“你出了好多汗,怎么胆这么小,我姨父又不吃人。”

你姨夫是不吃人,也不过是抬抬手指就能要我命罢了。

我俩并马往远处走去,他一边和我说着话,一边随手射些小野物,几乎都是一击即中。

“子卿,你觉得舅舅脾气怎么样?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截缰绳。

我有点摸不着头脑,“大将军脾气挺好的。”

“你能想象他杀人的样子吗?”

我摇了摇头。

他扯了扯缰绳,让马靠过来,“在朝的文官都没有见过舅舅那个样子,就是家里人也没有见过。”

我有点好奇了,问他是什么样子。

“轻易得像拿笔写字。”

“大将军战功赫赫,自然是一等一地厉害。”

我仔细端详他的侧脸,“那你呢?你杀人的样子和现在有什么分别?”

他轻快的表情突然沉到面孔里面去了,望向远方的群山,像是回到初次杀人的下午。

“风沙很大,我们冲进了匈奴的队伍,周围到处都是人的声音。血喷在手上、脸上,又腥又热,刀戳进肉里,再戳到骨头上。晚上睡觉的时候,闭上眼,就是那些死人的眼睛。”

“你害怕吗?”

“说不上……只是感觉很奇怪,后来……就习惯了。”

他又和我说起战地的其他事情,匈奴如何凶残,匈奴话如何古怪,大漠如何变幻莫测,他舅舅带兵如何厉害,我在长安的秋天里,听了许多我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景象。

天子与大将军所获猎物颇丰,天子心情愉悦,起了兴致,命人在野外升起篝火,要亲自炙烤野物。可天子嘴上说着要亲自动手,到最后还是大将军来料理,我和霍去病从小也是养尊处优,自然帮不上什么忙。

天子夸赞大将军:“仲卿真是无所不能。”

大将军轻轻一笑,一边转着火堆上的鹿肉,一边答:“臣并非无所不能,只不过长于草野,低贱之身,常常自己动手烤些东西果腹。”

说话间,鹿肉就烤好了,大将军先呈了一块给天子,等天子吃起来,才示意我们也吃。天子看了看霍去病的猎物,开口道:“去病怎么打了胜仗回来,骑射的功夫反而生疏了,一下午就得了这点东西。”

霍去病张了张嘴还没说话,天子又说:“还是心思不在打猎上?”

我悄悄打量天子的神色,看不出什么来。

霍去病哼笑了一声,“姨夫的心思也不在打猎上吧。这头鹿就是舅舅猎的。”

大将军从鹿肉上抬起头来,瞪了霍去病一眼:“怎么说话呢。”

天子漫不经心道:“没事,去病大了,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
大将军摇了摇头,又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鹿肉上。

天子又命人抬来了酒,边饮边同他们谈战事。我听不懂,只默默喝酒吃肉。说到这些事,霍去病就显出一种锋利的神色,侧脸在火光中反出淡淡的光,像柄锋利的剑。我想起他的话,隔着火堆去看大将军,他微微垂着眼,依然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,想不出来他是如何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。

酒足饭饱,天子有了醉态,大将军搀着他往宫殿走去,我和霍去病跟在后面。

月光洒在我和霍去病之间,他就越过月光抓住了我的手。他的酒量比天子好不了多少,脚步有点踉跄,眼角泛起一点红,眼睛里汪着水色,盛着天上的月亮。

“子卿。”他呵呵笑起来,然后一头栽到我肩膀上。

大将军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,回过头来看我们。

我只好小声说:“大将军,我把他先送回去吧。”
大将军笑着点了点头,又扶着天子向前走去。

霍去病的头靠着我的肩膀,我的手揽着霍去病的腰,在长安的月色里慢慢地走。他哼起一首我没听过的歌,像是边地民间的歌谣。秋风吹得野草发出细微的响动,他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我耳边,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,或许因为他这时候看起来有点累,身上压着太多的期望,太多的夸赞,太多的白骨,又或许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仍然会在睡前想起死去敌人的眼睛。

“子卿,你会唱了吗?”

我哭笑不得,“你唱得一点都不清楚,我怎么能学会。”

于是我们一步一步走,他一句一句唱,月光落了我们满头满脸,可惜他口齿含糊,到最后,我也没学会。

 

苏武蜷缩在一方窗户下,甚至不能叫窗户,那只是一个不大的出气口,朝天开着。雪在这一块小小的天空中飘下,和着北地的月光,堆在苏武的身上。他伸手去接银白的雪和月光,用手捂化,就着很多年前的回忆一起吞下去果腹。这是单于囚禁他的第七天,没有水,没有食物,所幸天气寒冷,伤口没有出脓,只是疼得厉害,苏武想。匈奴劝降的人一波一波地来,有投降匈奴的汉人,有说着蹩脚汉话的匈奴人,他只是静静听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

门开了,苏武看到两个匈奴人朝他走来。

 

我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,霍去病约我去郊外跑马。

这些年,我们和匈奴总是打一年歇一年,霍去病也像候鸟一样,春天飞到北方去,秋天再飞回长安,每飞一趟,都衔来新的头衔,先是嫖姚校尉,后来是冠军侯,再是骠骑将军,最后,和他舅舅一同封了大司马,成了大司马骠骑将军。

这些年,匈奴越跑越远,汉军越战越勇,霍去病越升越高,只有我还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做一个不起眼的小官,过自己的清闲日子。

天子给霍去病建了府,可他仍住在长平侯府里,有时候也住在我这儿。他现在是极其显贵的人物,想攀附的人或许可以从长安排到匈奴腹地。我不愿意招惹口舌和麻烦,因此人前,他装作不认识我,我也尽量不去靠近他。

我不想跑马,可我想和霍去病待在一起,所以我答应了。

我站在长平侯府外,等人进去通传,正遇到大将军穿着朝服从门里迈出来。

“哎,怎么不进去?”

我要行礼,大将军连忙止住我。

“等人进去通传。”

大将军笑了,理一理袍袖,“果然许久不来,同我们生疏了,还要人通传才肯进。”

我窘迫地摸了摸鼻子。

大将军向门口的仆役交代:“这位是苏家的二公子,以后来了直接往里请,带去去病那里。”

仆役们连连称喏。

我问:“大将军这时出门,是有要务吗?”

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“天子传我,小事而已。”

我又行了个晚辈的礼,目送大将军策马而去。

 

我迈进院子的时候,看到个小娃娃,拘谨地站在霍去病身边。哦,这就是他前些日子提起的那个弟弟。

小娃娃一板一眼地向我行礼,问了声好。

我蹲下来捏捏他的脸,似乎觉得很有趣,抬头问霍去病:“这真是你弟弟?看起来可比你乖多了。”

霍去病翻了个白眼,拍拍霍光的脑袋,“刚来新的环境还怕生呢,往后不一定这么乖呢。”

霍去病也蹲下来,刮刮小孩的鼻子,“我和子卿出去一趟,你在家读书,不懂的地方,等我……哎,还是等舅舅回来,问他吧。”

我笑话他:“霍将军这么大的学问,还教不了小孩啊?”

他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,“教他武功还行,那些文章可真教不来,我看着就烦。”

霍光很乖地点了点头,说:“阿兄,那你明天会教我骑马吗?”

“当然,我已经答应你了。”

然后霍去病也捏了捏他的脸,拉着我的手出去了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我回头看了看,他殷殷望着霍去病的背影,看起来怪可怜的。

“哎。”我晃了晃他的手。“小孩想跟你亲近亲近,你怎么不带着他一起去跑马。”

霍去病凑近了点:“我都答应他了,明天就带他去。再说了,回来这么久,我还想和你亲近亲近呢。”

“去。”

 

春天的城郊,漫山遍野都是绿色,春风勾住我们的衣袖,我和霍去病执着缰绳,漫无目的地往远处走去。

霍去病向我说起北海平湖千里,人烟罕至,天高地阔。我极目望向远处,也只能看见连绵青山,想破脑袋,也想不出来漠北的景色。

霍去病说:“我在北海驻扎的晚上,梦到你了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我梦见我们在北海边坐着,用火暖着手,看月亮一点点升起来,又一点点落下去。醒来的时候,军帐的帘子被风吹开了,我觉得很冷,也很想你。”

我有点羡慕地点点头,“我也想去北海看看。”

霍去病突然来了兴致,拍马往前窜了几步,又调转马头看着我:“下次出征,我去请命,让你随军,我们再去一次北海。”

我撇了撇嘴:“算了吧。”

“你害怕?”

我连忙说:“我不怕,我只是不喜欢骑马。”

霍去病歪着脑袋想了想:“也是,如果都像你这么慢慢走,我们走到死也到不了北海。”

我哼了一声,霍去病突然跳下马来,飞身跨坐在我身后。我被他吓了一跳:“干什么!”

“我们现在就去北海!”
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身下的马突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,霍去病又打了个呼哨,他的那匹马跟在我们旁边,也跑起来。

我紧紧抓着他的手,被风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他的坏笑倒是一声不落地传进我耳朵里。不知道跑了多久,马才慢慢停下来,信步溜达起来。我靠在霍去病身上大口喘气,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等我缓过来了,狠狠用手肘顶顶他,“你是想我死啊!”

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,“想跑到北海去,就要用这种速度,你骑不了这么快,下次出征只能和我共乘一匹马喽。”

“我不去了!”我恶狠狠地说。

他颇为惋惜地摇摇头,“哎呀,北海真的像大海一样,一眼望不到尽头,听那些匈奴说,冬天结上厚厚的冰,用凿子都凿不开。晚上的时候,星星倒映在湖水里,哎呀呀,真是漂亮。”

我于是又神往起来。

 

霍去病死后十九年,苏武被放逐到无人之地,身边是如云的羊群。北海确如霍去病许多年前说的那样,天高地阔,人烟罕至,湖水比天还要蓝。他日复一日地坐在湖边,看天空变换颜色,云卷云舒,期待风能把自己的一点消息吹回长安,吹到茂陵霍去病的青冢去。他很得意地想,我不仅到了北海,我看到的景色还比你多多了。霍去病没见过齐腰深的雪,没见过北海的四季交替,没见过北海几千次的日出日落。春天的时候,苏武站在湖边,听冰封的湖面一点一点裂开的声音,想要再次在旷野里策马狂奔,然而他没有马,也始终学不会用那样快的速度奔跑。他在湖边来回踱步,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找,只期望能找到霍去病多年前留在湖边的一枚马蹄印。他学会了如何赶羊,如何杀羊,如何用羊肉和野菜果腹。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逝去的大将军,想起他在自己很年幼的时候讲的故事,讲他小时候如何用野草野花充饥,什么草可以吃,什么草不可以吃。太久远了,他不记得了,因此总是吃到有毒的草,趴在地上吐得抬不起头。苏武有时觉得自己快死了,可他还活着,靠日月星辰计算着年月。

 

冠军侯要死了。这是最近同僚们议论纷纷的话题。天子的脾气更坏了,大将军的面容看起来也十分憔悴。他病倒得十分突然,一开始,没人当回事,可是久治不愈,身体一日一日地坏下去,半月前,还能坐在床上和人说说笑笑,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喘息。

我去过几次长平侯府,可总也不好去得太频繁。他是大汉的大司马骠骑将军,是冠军侯,是大将军和皇后的亲外甥,是天子最重视的臣子,用的都是精医良药,我去也没什么用。

我二十四岁那年,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,已经过完年了,屋顶的积雪还没化干净。深夜的时候,长平侯府突然派人来叫我,我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,抓了件外袍就匆匆跟人去了。侯府灯火通明,倒是静悄悄的,我不禁长出一口气。

霍去病此时竟然坐起来了,披着衣服靠在床头,似乎精神好些了。

“大将军他们呢?”

我坐到床边,握住他的手。

“太晚了,老太太非要守着我,让舅舅劝回去了。”他声音很弱,几乎张不开嘴。

“我陪你坐会儿。”

他轻轻点点头。

他的手十分消瘦,脸颊也凹下去,全靠一副骨头撑着皮囊,已经不是那个纵横大漠的年轻将军的模样。我心下难过,却不敢在他面前显出来,强撑着笑一笑:“你也太瘦了,我现在一只手就能拎起你来。”

他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,拍了下我的手背,力道十分轻,“你这就是趁人之危了。”

“我前几天看见光弟在你门口抹眼泪,你把他吓坏了。”

“哪有那么严重了。”

他往下躺了躺,我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。

“春天了,我快好了,我们还去跑马。”

“我不去,累得骨头都酥了。”

他喘息着笑了,“那你一辈子都跑不到北海。”

我俯下身,用嘴碰了碰他的嘴唇,凉凉的。

“你先养好了自己,再说什么北海不北海的吧。”

“姨夫跟我说,他今年要出兵,等春天来的时候,我就去请命,带上你……”

我点点头,“那就等你在天子面前,为我说几句好话了。”

他动动嘴角,露出一个得意而狡黠的微笑:“我是谁……开开口……姨夫就同意了。”

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:“是,谁不知道你霍将军天生贵幸,哪是旁人比得了的。”

我们又沉默下去,只是靠着对方,呆呆地盯着跳动的烛火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门开了,我转头去看,是大将军和霍光,他们身后还有一众的女眷,虽说都是长辈,到底也是不合适的,我忙把头低下,起身往外走。

“子卿。”霍去病在我身后小声叫我。

“嗯?”

“你过会儿再进来陪我说话。”

“嗯。”

我转头走出去了。

我听到霍去病说:“是不是天要亮了,能不能把窗打开,我想看太阳。”

我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劝,大将军也低低地说:“去病,你睡一觉吧。”

霍去病或许是很坚决地摇了头,我站在院子里,看见霍光把窗子打开了。天光开始亮起来,星星们黯淡下去,我仰头看着,一颗流星极快地从天空划过,天边出现淡淡的红色。

我已经感觉不到冷,只觉得脚被冻在了地上,望向那扇打开的窗,窗内的烛火晃动着,被一阵晨风吹熄了。太阳暖橙色的光照进窗户里,或许也照在霍去病的脸上,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。

 

北海的冬天像只生吞人的野兽,风比刀子厉害,刮得人皮要掉三层。苏武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,缩着脖子坐在帐篷里,时不时抿一口烈酒,或者站起来跺跺脚。风刮得凄惨,就像那年长平侯府的哭声,苏武呆呆地站在门外,不知道站了多久,卫青拿着一件衣服从屋里出来,脸上木木的,没有表情。他爬上屋顶,双手高举衣服,让衣服像旗帜一样,在凛冽的风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“霍去病魂兮归来——霍去病魂兮归来——霍去病魂兮归来——”

屋内的哭声更大了。

卫青从屋顶上爬下来,踉跄了一下,背对着苏武,用手撑着墙,肩膀颤抖着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良久,他直起腰来,仍旧背对着苏武,用沙哑的声音说:“子卿……劳烦你去禀告陛下,大司马骠骑将军,薨了。”

苏武站在原地,张了张嘴,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来。

大司马骠骑将军,英年早逝,天子痛心不已,赐谥号曰景桓。

苏武一滴眼泪也没掉。

如今,他坐在矮得无法站起身的帐篷里,用北地的风刀子把胸口剖开,从身体里往外掏陈年旧事,掏着掏着开始嚎啕大哭。他解开自己随身带的包裹,从里面翻出来一件里衣,攥在手里,冲进外头的风雪中。

那是霍去病遗在他枕边的一件旧衣,他没有给苏武留什么东西,只有一些没用的回忆和这件衣服。他们那时候太年轻了,总以为未来的日子很长,学人留信物太俗。于是这么多年,只剩下这一件衣服。

漠北风大雪大,苏武跌跌撞撞地走,高举双手挥着霍去病的衣服,他向北走去,面对沉默的群山,拼命喊霍去病的名字。

比风声还响。

“霍去病——魂兮归来呀———”

这里是无人之境,住着最古老的神,苏武想,霍去病也许将一小块魂魄丢在这里了,他不祈祷他真的能回来,只乞求他能再次降临自己的梦境。

此时霍去病去世已有二十二年,苏武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。

 

霍去病死后的日子,我过得没滋没味。后来,我爹去世了,再后来大将军去世了。每年我都要去好几个坟头打转,有时是自己,有时和霍光一起。他那时有霍去病在世时的风采了,时常出入禁中,深得天子信赖。他也不复小时候的拘谨可爱,变得难以捉摸。我同他一路的时候,总是忍不住拿眼角窥他的样貌,试图拼凑出霍去病的样子。

我最后一次去见霍去病,是天子派我出使匈奴的前一天。十几年光景过去,他高大的坟茔上长出连绵青草,同大将军的紧紧挨着。我靠着他的墓碑,絮絮叨叨地说话。

“你姨夫要派我去见匈奴了,你说我要是提你的名字,他们会不会害怕啊?”

风掀起我的衣角。

“我觉得还是会的,你应该是匈奴人的祖传噩梦吧。”

石马在地上投了一片小阴影。

“这次从祁连山过,我倒要看看祁连山是不是这个样子的。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。”

第二天,我启程出发,从此便是举目可见月,再难见长安。

 

李陵兵败投降的消息慢悠悠地传到苏武耳朵里。北海虽是人迹罕至,但也不是全无人烟,偶尔有些匈奴贵族来打猎,也乐意来看一看这个汉族奇人使节。

苏武和李陵不过是打过照面的关系,并不十分熟识,苏武没想到李陵会来见他。

两两相对无言,还是李陵先开口的。

“我回不去了。”

苏武淡淡一笑:“我或许也回不去了。”

李陵已做匈奴人的打扮,苏武膝上横放着已经没有节旄的节杖。

李陵看着他的节杖出神了好一会才说:“既然回不去,不如留下吧。”

苏武看了李陵一眼,“你为什么回不去了?”

“满门诛杀,没什么牵挂了。”

苏武抿起嘴唇,不发一言。

李陵下了狠心,大声说:“子卿,你走之后,令兄触怒了他,落得自刎谢罪,令弟追捕犯人不利,不得已服毒自杀,令堂也已去世,你难道还想当他的臣子吗?我兵寡将少,又无援兵,才被擒拿。他却只坐在王座上,听听传言,就杀我全家,他视臣下如贱草,你还不明白吗?”

苏武耳朵嗡嗡作响,心中冷成一片,捂着胸口弯下腰去,半晌,才哆哆嗦嗦地说:“我要回长安。”

李陵点了点头。

“你我心中所系,到底不同。”

苏武笑起来,“有人等着我呢。”

 

 

我在北海数着羊过日子,李陵在匈奴的单于身边当女婿。我俩都过得不十分好,倒也不十分差。北海虽然苦寒,但待得久了,也无甚可怕。李陵后来也来过几次,给我带些衣物干粮,我们大多数时候闷着头喝酒,偶尔聊聊天,只不过都是他说我听,毕竟我的日子,真没什么讲头。他最后一次到北海来见我,带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,此时,我已离开故土十三年。湖水中倒映出我一张老脸来,风吹两鬓霜,想必霍去病已经认不得我了。

 

苏武最后一次见李陵,是在匈奴腹地的酒席上。故国派使节来接他回去,匈奴着人将他从北海唤回来。

李陵一杯一杯地为他斟酒,他是真的为苏武高兴,高兴苏武能回去,能风风光光地回去。

苏武来者不拒,喝得也有些醉了。他抓着李陵的手呵呵直笑,问他:“我和霍去病,谁更厉害?”

匈奴一听见这个名字,全都噤了声,单于的脸色也十分难看。李陵猛地一惊,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。

他摸不着头脑,“这怎么比?”

苏武似乎生气了,把酒杯重重一摔:“怎么不能比!”

他嘟嘟囔囔自顾自地说起话来,李陵凑近去听,只听见:“骑马当然是你更厉害,可是我在北海待了这么久,还是我更厉害一些。”

李陵只得顺着他的话哄他:“当然是你更厉害一些。”

苏武趴在桌子上笑了,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旧得发黄的里衣,把自己的脸埋进去了。席间觥筹交错的声音又慢慢响起来,李陵依稀听到苏武唱起一支歌谣,他没有听过。

多年前,霍去病曾在长安的月下唱过,再往前,一个不受待见的、叫卫青的私生子,在乡下的野草丛里唱过。

 

我六十岁那年的春天,走了很远很远的路,顺着多年以前霍去病春天出征的路回到长安。我老眼昏花,精神不济,好像看到四十二年前霍去病年轻矫健的身影从我身边飞驰而过,奔向他一生的起点。我揉了揉眼睛,看见霍光站在道路尽头,我仍然试图从他脸上拼凑出霍去病四十来岁的样子。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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