封缄吻

【策瑜】三别歌

【20:00】

上一棒@莲动下虞舟 

下一棒@百瑜 


 

下人收拾东西的时候,在故周将军的一副盔甲里,找到一封没有写完的信,几成齑粉。周胤摸了摸已经蒙尘的甲胄,跟身边人说:“建安十三年的时候,好像穿过这件。”那时他还很年幼。家中的老仆人倒是很确定,尽管他的已经半瞎,仍然很笃定:“在赤壁穿的就是这件。”

 

 

初平三年暮春,桃花飘飘荡荡落了半个巢湖。

木浆荡开层层的桃花瓣,周瑜摇着小船,载着孙策,向湖心划去。天已经暖了,孙策扯开衣襟,歪靠在船头,脸被斗笠的阴影盖着,强烈的阳光下,周瑜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口牙。春日的空气让他觉得热,于是也扯开了衣襟。

孙策挽起袖子,将胳膊沉入水中,拨弄散落的花瓣。

周瑜腾出一只手来擦汗,问:“伯符,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?”

“什么故事?”

“这一带很盛行的,代代相传,你没听过么?”

孙策笑了,撩起水来泼他,“我又不是此地人氏,上哪里听说?”

周瑜很有技巧地晃了晃船身,把他唬得老老实实回去坐好。

周瑜清清嗓子,给他讲:“秦时,有一本地人,其貌甚美,远近闻名。”

孙策问:“比我美吗?”

“或许同你差不多。他好在晴天,泛舟湖上,等船到湖心,便丢开桨,跳下去浮水。”

孙策笑道:“还是个会水的。”

“可是,有一回,他整日未归。家里人四处寻他,邻里们也划船去湖上找。一直没找到。三日后,有人发现他的船靠在湖边。你猜怎么着?”

孙策饶有兴致地抬了抬帽檐,问:“怎么着?”

“那人躺在船上,少了一条胳膊,气息奄奄。于是急急忙忙找了郎中来救治,好歹是救回来了。”

孙策:“怎么呢?”

“后来他跟人说,浮水的时候,被个水鬼抓走了,同他没日没夜欢好三日,要强他结拜为夫妻,他拼死不从,说家中悍妻,打上门来,这水鬼的宅子也是要掀翻的。那水鬼说……”

周瑜突然停了,专心致志摇起桨来。

孙策急问:“说些什么?你别卖关子。”

周瑜忍着笑:“你在人间做他人丈夫,在水底做我夫人,想来你妻子不会怪罪。”

孙策笑得要跌下船,“原来是个男水鬼。所以他怎样回来的。”

周瑜:“他么,以死相逼,那鬼只好说:‘既然夫人不愿,那我也不强留,只是夫人这条胳膊生得美丽,便与我留下吧。’那人留下条胳膊,才得以脱身。”

说话间,船已快到湖心。

周瑜微微一笑,看向孙策垂在水里的胳膊,“后来听说,这鬼常捉年轻貌美的男子,若这男子不下水,便找准机会,折一条胳膊下来。”

孙策不以为意地笑了,“公瑾骗我,我一向不信鬼神的。”

周瑜闭了嘴,意味深长地点点头,孙策突然感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自己的胳膊,脸一下就变了。

周瑜疑惑地看着他:“怎么?”

那东西又碰了他的胳膊,孙策忍不住了,嗷嗷叫着跳起来,周瑜扎了个马步,拼了命才没让船翻。

孙策惊魂未定,看看周瑜,又看看平静无波的水面,“公瑾,水底好像有东西。” 

周瑜也盯着水面慢慢问,“你说的,是那东西吗?” 

孙策死死盯着水面上越来越大的阴影,抓紧了周瑜的胳膊。 

“划拉——” 

船桨跳出水面。 

孙策气急败坏,和周瑜扭在一起,周瑜连连讨饶,闹了好一阵,两个人才衣冠凌乱地分开。 

碧空白云,铺在湖面上,两人就着春光喝酒,都醺醺然了,于是枕着一湖的天光睡去,直到霞光满天。孙策悠悠醒来,望着火红的湖面出神,周瑜伸伸懒腰坐起来,揉着眼睛问:“伯符,看什么呢?” 

“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。” 

“什么……” 

孙策想站起来,腿在睡梦中被压麻了,没站稳,倾向船的一边,周瑜条件反射去拉他,两个人一起栽进水中 

孙策不太会水,有点紧张地扒着船尾,周瑜倒是灵巧得多,围着他游来游去。 

“公瑾,你现在有点像一尾鱼。” 

周瑜游到另一边扒着船头,拨开脸前湿淋淋的头发,畅快地呼了口气,“等天再热些,我教你。” 

孙策突然感觉腿被什么碰了一下,“再玩一样的花招可就没意思了。” 

周瑜把头发别到耳朵后,“什么?” 

孙策看了看周瑜离自己的距离,感觉有点不对劲。 

周瑜也突然僵住了,犹犹豫豫地问:“不是你吧?” 

孙策凝重地摇摇头。两个人突然鬼哭狼嚎地往船上窜,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到船上了,孙策抓起桨来没命地滑,一边滑一边喊:“公瑾,公瑾那是什么啊!” 

周瑜夺过孙策手上的一支桨,边滑边喊:“我不知道啊,我不知道!” 

孙策突然停下来,回头看着那片水域:“你说,这湖里会不会有鱼啊?” 

周瑜也慢慢停下,“哪个湖里没有鱼啊。” 

两个人很默契地闭上嘴,慢悠悠地把船划回岸边,回到宅子里,只说是船翻了。 

 

许多许多年以后,水鬼依然以捉貌美男子来成亲为乐,仍时时向小鬼们提起许多许多年以前,巢湖上泛舟的两个少年,话中颇为遗憾。 

 

两人浑身湿透,着人烧了水来,亲亲密密挤在一个浴桶之中,水汽在他们之间氤氲而上,蒸出些不属于春天的热来。不知是谁先向谁靠了过去,也不知是谁先张了嘴,谁的舌碰了谁的唇,他们搂着对方的脖颈,在昏暗的房间里接吻,水在浴桶里轻轻地晃。一个澡洗得两个人满头大汗,无数夜里潮湿的梦在这一刻终于成为现实。 

夜间,破虏将军被黄祖所杀的消息就传来了。 

 

“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” 

 

 

兴平二年秋天,破虏将军坟前落了秋叶。 

孙策垂着头跪在父亲的坟前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弟弟妹妹们被他赶到远远的地方,围在周瑜身边打打闹闹。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还太小,刚刚被兄长带来,懵懵懂懂地向父亲的碑磕头。孙权倒是沉稳得多,没有参与到在草地打滚的活动中。他学着周瑜的样子,背着手站,看向兄长的方向。 

周瑜拍拍他的肩膀,“仲谋长大许多。” 

孙权仰头看着周瑜,郑重地说:“阿兄经常不在家,我就是家里的长子。” 

周瑜笑了笑:“嗯,是大人了。” 

孙权又转头去看阿兄的身影,那身影的肩膀榻着,看上去疲惫不堪。 

孙权突然说:“阿兄很辛苦。” 

周瑜没有说话,轻轻点了点头。孙策从不在人前显出疲惫的样子,不愿意,也不能。他看起来永远精力充沛,头脑灵活,转战千里也依旧神采奕奕。 

周瑜转过去,不再看破虏将军的墓。他想起这几夜和孙策同塌而眠,他身上那些很新鲜的伤口。他不需要说什么,孙策也不必告诉他什么。那是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,孙策,或者他自己,大概都会像破虏将军那样,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丢掉性命。 

孙策从墓前站起身,拍了拍膝上的泥土,向他们走来,顺手抄起地上乱滚的妹妹和孙匡,一手拎着一个,把两个小家伙逗得吱哇乱叫。 

太阳已经西沉,整个天地金黄而恍惚,所有人身上都泛着金色的光。孙匡早就挣扎着跳到地上,跑到前面找两个哥哥去了。妹妹坐在孙策结实的手臂上,头发乱糟糟的。 

孙策颠了颠她:“玩疯了。” 

小妹嘻嘻笑着,搂着他的脖子撒娇。 

孙权跟着两个弟弟,早就跑得没了影。孙策和周瑜肩膀贴着肩膀,沿着河边慢慢地走。这几年孙策总是走得很快,从这个城池辗转到那个城池,追敌人也被敌人追,四处奔忙,难得能怀里抱着小妹,身边站着公瑾,在夕阳里轻松地走路。三个人都没有说话,在宁静的秋色里沉默着。 

良久,孙策撞了撞周瑜的肩膀。

“怎么?”

“没事,只是想起你明天就要走了。”

孙策轻轻叹了一口气,小妹拍拍他的脸以示安慰。

“叔父还在丹阳,你不叫我去,我也是要向你请辞的。”

“我知道,只是这一去,不知何日再能见了。”

周瑜没有回答,孙策也不继续说下去。小妹已经伏在兄长的肩头睡着了,口水洇湿了他的衣服。

周瑜瞥了一眼酣睡的姑娘,凑过去咬住了孙策的唇。孙策一手托着小妹,一手按着周瑜的后颈,急切地同他接吻。自从周瑜带兵前来,两个人有太多事要做,要打仗要杀人,要布防要行军,要骑着马睡觉,要握着刀吃饭,他们忙得根本想不起来对方。一停下来,所有的离情别绪翻搅成一团,他们说不出一句话,只有接吻。小妹枕着哥哥的肩,做了个金黄色的梦。

第二天清晨,周瑜返回丹阳。

 

“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”

 

 

 

建安五年,春寒料峭,军帐中还燃着炭火。

月至中天,宴席散去,方才嘈杂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营地上空。孙策和周瑜都醉了,歪歪斜斜地瘫在塌上,挤作一团,望着对方痴痴地笑。周瑜头重脚轻,把酒气扑在孙策的脸上,昏暗的烛火在他眼睛里明明灭灭。

他们扯开对方的衣服,这时已经同他们在浴桶里相拥着摸索过去了很久。他们在乱世摸爬滚打这许多年,虎口有茧子,身上有伤疤,面上笑着,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,泛舟巢湖都成了一个很遥远的梦。

只有那年的热在他们身体里流窜至今,烧干他们的骨髓,煮沸他们的血液,燃烧所有惶惶的白日,融化所有枕戈待旦的夜晚。于是今夜,他们互相撕咬,饮下对方的血,几乎是以杀人的凶狠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。

江东现在是孙郎的了,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,他有了自己的土地,自己的城池,自己的臂膀。从今往后,他可以去更广阔的天地里驰骋。他是这样想的,周郎是这样想的,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。

他们年轻极了,即使胡闹到东方既白,也丝毫没有困倦之意。难以言说的快乐胀满了两个人的胸膛,周瑜露出餍足的微笑,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孙策的头发。孙策把脸埋在周瑜的颈窝里蹭着,不可自抑地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。

周瑜也跟着笑起来,两个人越笑越大声,几乎停不下来。

隔壁营帐的老兵被吵醒了,骂骂咧咧地吼:“娘个批,哪个小兔崽子天不亮就发癫。”

孙策笑着骂回去:“我!”

老兵立刻息了声。

周瑜笑得止不住,孙策只好堵了他的嘴。

 

外面渐渐有人开始走动,士兵们喊着号子开始操练。孙策环着周瑜的肩,轻轻拍着他,问:“再歇一时?”

“不了,今日便要启程,我还要去检点一番。”

“一夜未眠,你不困么?”

周瑜已经利落地下地,边穿衣服边斜睨了他一眼,“伯符不是也不困吗?”

孙策袒着身体,撑着头,大大咧咧地歪在塌上,欣赏周郎穿衣的美景。等周瑜穿好衣服,他也坐起来,“公瑾,你坐,我给你束发。”

周瑜笑道:“遵命。”便坐在塌边。

昨晚床榻之欢,周瑜的发髻有些乱,细碎的几缕垂下来,在鬓边和颈后。孙策解了发髻,用梳子梳理一通,给他重挽了个结实漂亮的髻。

周瑜满意地晃了晃脑袋,“伯符手还挺巧。”

孙策也很是洋洋自得。

时候不早了,周瑜跨上剑,掀了帘子要出去,才迈出一只脚,又想起什么,返身冲着一丝不挂的孙策说:“将军,起了罢,我立时要走,你不来送行吗?”

孙策连连说是,跳下地来,周瑜才又出去了。

用过早饭,周瑜带着一队人马,背对着朝阳,浩浩荡荡地向巴丘去了。彼时,孙策命军队鼓吹送行,直到他们消失在自己的眼睛里。

 

“燕燕于飞,上下其音。”



后来,吴侯遇刺身亡,周瑜又带着人马,迎着朝阳,浩浩荡荡,走更远的路去赴丧。此时,哀乐满城,孙权拿着兄长的旧衫在屋顶上挥舞,一遍又遍地喊他的名字。

 

再后来,有人整理故吴侯遗物的时候,将一封未写完的信交到周瑜手上。他似乎是写了一半就撂开笔,不知被什么事情打断了,后面也没有机会写完。

信中先写了军中机要云云,又转头写起私事。

他说起在舒城,巢湖的中央,做的那场梦。十七岁的孙策梦到沿江燃起熊熊烈火,灼得他眼睛生疼,几乎要流泪。火借风势,烧得热热闹闹,人肉烧焦的味道,木头烧焦的味道,惨叫声,浪涛声,刀兵声,喊杀声,旌旗烈烈而响……孙策觉得这火烧得痛快极了,于是哈哈大笑,继而就在暮春醒来。他本是要将这痛快的梦告诉周瑜,可是睡麻了半边身子,跌入湖水之中,就不记得了。

时隔多年,他又偶然想起,于是当做小儿嬉笑之语写下来,只是没写完。

周瑜匆匆将这写了半截的信揣进盔甲里,他有太多事要做,几乎没什么时间细细看这封信。后来局势稍安,他也忘了。

 

直到长江火起的那个夜里,沿江十里,遍是火海,江水倒映着,格外好看。周瑜恍惚觉得眼熟,像极了很久远之前,在巢湖当中悠悠转醒,见满天红霞,皆在水中。他从盔甲里摸到那封被他遗忘的信,借着冲天火光,噙着笑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又原样折好放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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